说起来瑶光就恼火,母亲解忧太后本来在四年前,匈奴残破,弟弟大乐行了冠礼后就该回来,都怪那坚昆、呼揭二国太无能,竟将郅支的残兵败将放到了康居。
康居王一直担心汉朝再度西进,先前就收留了乌孙王子乌就屠,如今又把女儿嫁给郅支单于,郅支单于也回嫁了自己一个妹妹给康居王。之后,郅支单于借康居之兵,屡次大败坚昆、呼揭、乌孙的追兵,如今凭着匈奴单于的名头,数击乌孙边境,又勒索那几个粟特人城邦,令其每岁纳贡,葱岭以西没有一岁是安宁的。
朝中也曾提议派兵西征,但天子这几年不欲兴兵,再者郅支也不敢明犯西域、北庭,就一直耽搁了下来,这使得解忧迟迟不能放心归国。
任弘摇了摇头:“不是疆土与甲兵之战。”
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:“这是一场理念之战!思想之战!”
瑶光有些失望,这几年任弘常与他的弟子刘更生玩辩驳的游戏,不就是吵架么?
“没错,就是吵架。”
任弘笑道:“但吵架的结果,却不逊于两国决战。”
治国理念,政治哲学和意识形态的争端,虽然没有硝烟鲜血,却比邦国一城一池的争夺更重要,影响也更加深远。
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,到秦朝的法儒之争,再到汉初的黄老与儒家之争。而汉武帝时废黜百家,表彰六经,尤其以《春秋》地位最高,它不仅只是一本经书、史书这么简单,可以豪不夸张的讲,已经相当于西方中世纪圣经的存在。
从那以后,子学时代宣告终结,经学时代开始了。
铜锣湾只能有一家正统春秋,遂有公羊与榖梁的第一次交锋。最后,榖梁的传人瑕丘江公因为不善辩论,不敌公羊派的董仲舒。榖梁退居民间,公羊则成了被朝廷承认的官学。
但在任弘看来,与其说当年榖梁输在辩论时,不如说,输在了内容上。汉武帝继位后,在认识董仲舒公孙弘之前,先接见了榖梁派的申公,但老迈古板保守的榖梁让刘询颇感无聊,反而是公羊派的权变让年轻欲有所作为的皇帝精神一振。
大一统、尊王攘夷、九世复仇之说,简直是为他改制与征伐匈奴量身打造的理论,故汉武尊崇公羊春秋,使其列为五经之首。公羊春秋对历史演进显然是有大功劳的。
可如今,诸侯削弱,从秦始皇到汉武帝,帝国的大一统终于完成;匈奴残灭,九世之仇已报;南越朝鲜西南夷西羌皆列为郡县,周边几乎无夷可攘,而公羊后学们也在盐铁之会后趋向于保守,不再支持拓边。
大汉面临的新问题,公羊春秋已经无法做出解释和应对了。
反倒是《公羊》学坚持的三统论渐渐抬头,危及皇权和家天下,刘询感到威胁,欲对其加以批判,这才有了石渠阁之会。
任弘只能说,公羊春秋的历史使命,已经结束了。现实就是这样,当时代抛弃你时,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。
已经不能再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学说,必将落伍淘汰,或者遭到吞并,以另一种形态悄然存在。
“这场论五经异同,公羊必遭黜落。”
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,即便公羊博士和弟子们口才再了得也无力回天,除非他们洗心革面彻底修正董仲舒传下的那一套三统论、新王说,为皇帝的新需求服务。
但汉儒注重师法,已经确定的义理几乎是无从更改的,若是强行更改,会导致严重后果。
比如博士里的《易》一家,原先的博士是田王孙,其大弟子孟喜不遵师法,在田王孙死后,博士缺,本来轮到孟喜,结果众人举报他改改师法,遂不用,刘询定了梁丘贺为易博士。
这也是任弘选择左传的原因了,左传传承单薄,十年前还是大篆古文,掌握的人只要个位置,未定章句,更无义理,何谈改师法。
“我才是首定义理的祖师爷!”任弘可是在左传原文一字不改的基础上,依靠“君子曰”塞进去了不少私货。
公羊春秋命运已定,这个引领了大汉数十年政治的指导思想将被批倒批臭,意识形态空缺,如同大位空悬,自然要有新的理论补上。
诏书上被天子选定“平奏其议”,也就是做裁判的两个名字,一个人自己,另一个是魏相。魏相也和张敞一样,对公羊春秋落井下石,他虽然学的是古《易》,但却和榖梁派与鲁学走得很近。
看似三方角力,实则却是两强相争,其余各家的异同,更只是过场和点缀,无关大局。
任弘知道,他曾想拖一拖的时刻,终究还是提前来了,绝非最佳时机,却不能不应战。
“因为,此役将决定左传、榖梁谁能取代公羊,成为帝国正统学说,从而引导百年国运。”
“将决定大汉朝这艘巨舰,她的未来究竟向前奋进开拓,还是向后倒退复古。”
“也将决定,我十七年的努力,是否会被辜负!”
……
PS:第二章在晚上,第三章在0点前(尽量,这几章根本写不快)。
(本章完)